我的父亲饶掌典，湖南平江县长寿镇大水村人，生于1938年。他读过一年私熟，后来读民国新书，课程有国文、数学、地理等，对他一生影响深刻。“中华民国，地大物博，文化灿烂，人口众多…首都南京，管辖中央，三十五省，分治地方…绥远热河，外蒙新疆…”多年之后，父亲常把他幼时背诵的国文念给我听。他还讲过日军入侵平江时，川军杨森部挖断了县城到家乡的公路，发动群众将稻田灌满水，形成一片泽国，以阻滞日军机械化部队的行军速度。后来翻看历史书，才知这是薛岳将军在三次长沙会战中运用的"犁路为田"战略。他还讲述过一段日军侵略家乡时亲身经历：我祖母背着女儿，拉着父亲往黄阳山处逃，大约快到山脚下时，碰到一个日本兵，那兵很凶把我祖母与父亲强迫拉开，用枪比划着对我祖母噜嘟，祖母大受惊吓后害怕极了，背上的小姑掉了下来，二个人从一个坎滚落到下面的坟口。恰好此时来了一壮年男子，于是那日本兵便拿着枪找他，祖母仨人才得以脱险。据说那位男子后来因反抗被日本兵绑着楼梯浸在池塘中慢慢淹死...... 国破家亡，那真是不勘回首的往事，多年后我把这段故事讲给我儿子听。去年春天，我携儿登黄阳山，我儿子就说起他爷爷为躲日本人逃往黄阳山的故事。

 1949年解放后，父亲开始上新中国初小，因成绩优异到镇上上高小，再后来考上了初等师范。父亲的兄弟姐妹众多，家庭负担重，他作为老大，理应为家庭多分担。祖父无力送父亲读书，但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无奈之下，祖父说要去上学就没法供应中饭，父亲答应了。就这样，父亲饿着肚子没吃午饭硬是坚持读完了初等师范，真难为他了。

师范毕业后他被组织分配去山区当老师，两年后就当上了文教办主任。他的幼年跨越了新旧二个时代，因家庭负担重，读书时间要比一般孩子大几岁，所以当时就过了结婚年龄，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祖父因为家庭经济较困难反对马上结婚，他在祖父面前发了一顿大脾气，才同意结婚。我母亲比他小7岁，初中文化，那个时代初中毕业生很少，所以母亲也算是个文化人。因为基层缺老师，组织上安排母亲当代课老师，母亲非常敬业，工作出色，后来就转为正式老师。
  据说，我的曾祖父农闲时常随家乡伙伴外出做生意，上世纪早期战乱中的一天，他挑着货担过石碧潭浮桥，正好碰上军阀匪徒，荒乱中人连担子被挤下水，永远沉没在江中。在旧社会里，失去丈夫的曾祖母只好带着几岁的女儿改嫁到了邻近毛家，留下祖父由其叔叔抚养，传承这个家的香火。随曾祖母生活的女儿后来嫁到近在咫尺的杨家，因与毛家不和，只认祖父为唯一的娘家兄弟。她在杨家生了二个女儿，抱养了一个儿子，孙子很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高中教书，现为平江一中的骨干教师。
  祖父饶俊云，幼年时随叔叔一起生活，虽仅一人，但因家乡在汨水南岸的冲积平原上，家业尚有十几亩田，条件还不错。经人介绍，一个来自连云山山脉脚下、当地有名的中医世家女子愿意嫁过来。祖母身体不好，婚后虽育有多个子女，但那时医学不发达，姐妹们都因病夭折了，仨个儿子虽身体差，却都顽强地活下来了。
    我父亲二岁时因八字不合，过继到了本房，至今他那边的叔叔还保留着民国29年的红纸过继字。在传统的社会里，因父亲过继这个原因，这边的嫡亲兄弟和那边的兄弟姊妹对他都一样亲，所以我有三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年长的叔叔因叔婶早逝且先天疾病致手脚抖、说话不清，顶多算个半劳力，留下一个1岁多的女儿，我父亲只好把侄女抱过来抚养。长大后在沿海打工时经人介绍找了一位香港人，带回来见其人忠厚，就同意结婚。现在他们定居香港，育有一男一女。二叔是本地有名的乡村厨师，我记得小时候每到农忙时节二叔会经常把他家两个女儿送到我家来玩，热热闹闹玩一天后，傍晚再接回去。现在他们幸福和睦，过着殷实的日子。三叔过继到了另一房，那边的父亲非常擅长农业生产和持家生活，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因儿子结婚早，孙子又上了株洲工业大学，毕业后工作不到一年，就找了个城里女孩，结婚生了双胞胎，五世同堂，幸福美满。大姑年轻时聪慧过人，敢在乡村大会上发言并且表述清晰，井井有条，滴水不漏。组织上发现是个人才，后就招到了县城的工厂，在单位任过工会主席，工作干得非常出色。小姑在老家长大，初中毕业时因我父亲在乡文教办管招生工作，就免试上了高中。起初不同意几段姻缘，后经人介绍嫁给了现姑夫。姑夫高中毕业后曾参加二次高考，第二次上了本科分数线，可惜因在学校偷吃了橘子，政审时没能通过，失去了宝贵上大学的机会。不过，现在外出打工也干得不错，生活美满。

父亲婚后不久生了我大姐，正好文革开始，随后他被抽去湘阴做社教。据说他在湘阴没日没夜写材料，抽上了烟，更饿坏了胃。工作之余还被抽到高家坊的京广线护路，护送装满坦克大炮的苏联火车从衡阳转往广西，去援越抗美。每当父亲讲起这段经历，他感到非常自豪，因为护路间接援助了这场正义的战争。

我父亲从湘阴回来后患了一场重病，在县城的医院住了很久，不见好。无奈之时认识了当地一医院院长，据说是留美医学生，回国报恩在县城建立了普爱医院。此院长给父亲写了一封入住醴陵干部疗养院的介绍信，在他帮助下我父亲到这医院住了一年，查阅了大量的医学杂志，找到了食补良方，加上我母亲的悉心照料，终于治愈。
    父亲身体好后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因工作出色被抽调到县文教局做人事工作。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父亲思维清晰，为人刚正不阿，挽回了许多件冤屈错案。因需照顾父母，我父亲在县城工作两年后，就回到了乡文教办工作。后文教局又两次调父亲去，父亲权衡家庭情况后均没同意。
    后来，上级组织给父亲去湘潭师专上大学的机会，因家境不好，饶氏家族乡亲们就每户凑10元给父亲做学费。父亲没辜负宗亲们的期望，学成归来。后来，父亲用工资还各户凑的学费，但纯朴的乡亲不让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在工作之余钻研对联与民间应酬，热心义务为乡亲与饶氏家族办好每一场喜事，一直坚持到去年。
    父亲中年时，我高中毕业。我落榜后去复读，因复读学校在县最西边，而我家在东边，要坐一下午公交车才到。当时同届学生均是一个人提着行李去的，而我是父亲和他另一位要好的老师送我和同学去的。多年后想起此事，我真为自已当时的不自立感到惭愧。
    父亲工作之余爱好作对联，家族的红白喜事都会请父亲牵头办理，父亲坚信他所作的对联及应酬文化是正统的孔孟之道。我给父亲估算过他帮人家办过的红白喜事约一千余场。此外，父亲蛮喜欢看电视，对抗日和解放战争题材剧兴趣甚浓。他还喜欢看女排比赛，因80年代初女排夺过三连冠。

我工作后每当在家时喜欢看篮球、足球及奥运会，父亲拗不过我，就跟着我看体育赛事，我给他解说，讲比赛规则。时间久了，父亲也喜欢看球赛，只是说篮球和排球比赛比较精彩，而足球赛中运动员跑得太累，就是不进球。
    父亲因上学迟，老师把年龄写小3岁，迟退休了3年。退休后，父亲闲不下来，每到节假日或下半年，总是忙于帮家族办事，偶尔也去钓鱼。父亲在68岁那年一天深夜流鼻血不止，他不愿叫醒我们而默默承受。第二天在我姑姑的劝说下，我们送到湘雅医院，我陪父亲住院九天，通过手术才治愈。回来后身体较弱，一年后才恢复正常。

父亲曾获过的奖状

父亲的手稿

    我结婚时，他写了多幅喜联。因他年纪大了，手没力，我就请了一位同事执笔写了，感觉他有些遗憾。结婚那天他当着我岳父母等亲家的面说了我妻的许多优点，而妻对我父母也很孝顺。
    我的儿子聪明伶俐，自幼好学，能知天文地理，但调皮时经常去踩踏父亲刚写好放在地上待晾干的对联，父亲乐呵呵叫着，可从不舍得对孙子打一巴掌，或许这就是天伦之乐吧。现在小学重归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我的儿子想学毛笔字，回家后学孙悟空跪拜爷爷为师，可是重病的他已经不能提笔了。他在病床上经常问孙子回来没，我的儿子回来了叫爷爷，即使不省人事，父亲也会应答。父亲在重病的最后几个月，我的女儿降生，我们让父亲抱着他的孙女拍了照，可是他已经无力抱起来。

我的父亲是在他退休16年后（即2017年5月、时年80岁）离开我们的，带着许多遗憾与不舍，他还没有教自己小孙子写毛笔字，还没有等到孙女长到能够叫他一声爷爷呢。

我的父亲是个文化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远近的乡邻也是这样认为的。原谅我的不孝，没能继承他的好文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想拟就此文，来纪念这位普通饶氏文化人平凡的一生，祝愿他在天堂上平安幸福，我们永远会怀念他的。

                 （作者：饶立  湖南平江县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