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字，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个字眼儿。

每天大清早，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菜市场里，一些手提菜篮子的老奶奶们，停下脚步，在从乡下连夜赶来摆摊卖菜的农民们的菜筐前边，带着近乎苛刻的眼光，精心挑选着、不停叨唠着，又嫌价贵，又嫌菜不好，末了总算挑中了什么菜，装到秤盘子里，一定要菜农把秤砣挑得高高的，才算心满意足。临走时，往往还顺手抓起一个比较小点儿的，硬塞到自己的菜篮子里，一边有些心虚、又有些理直气壮地说：“饶一个，饶一个！”

若是卖菜的是个脾气好、不太计较的人，看看拿走的也不算太大，就摇摇头、叹口气说：“饶一个就饶一个吧。”赶上卖菜的也是个顶针当回事儿的人，就会紧紧抓住菜篮子不松手，一边高声嚷：“秤已经够高的了，不能再饶了！”弄得不好，双方会红着脸争执起来。这时，旁边路过的人就会出来打个圆场：“饶一个就饶一个呗，做生意嘛！”卖菜的不好太固执，也只能自认吃个小亏，不了了之。

我那时年纪尚小，阅事不多，常觉得“饶”字真是个俗不可耐的字眼儿。后来偶翻辞书，看到“饶”字的一个释义：“饶：北京土话，是指交易中卖者免费提供给买者零头的行为。”感到这释义是挺准确的。不过又觉得，“饶”字的这个意义，应该是比较普遍的，并不仅限于“北京土话”。近来闲读古诗，才知道“饶”字的这个意义，不仅空间上比较广泛，时间上也比较悠久，而且在性质上，也是雅俗兼备的。比如，唐代诗人姚合《武功县中作》其四云：“移花兼蝶至，买石得云饶。”是说自己移植一些花木到家里，结果连翩翩飞舞的蝴蝶也吸引过来了；自己购买一些奇石安放自家的庭院里，结果连天上的云彩也被人家白白赠送（“饶”），随着石头萦绕于空中了。这是多么出人意表的奇妙而优美的诗句啊！

由此可见，雅俗相通、雅俗共赏，的确是符合生活实际，符合审美经验的真实规律。无论任何一个词语、任何一个字眼儿，即使看似很俗，只要用得别出心裁、臻于极致，都会自然产生出一种超凡入化的艺术效果。难怪在扬州勺园，有人化用姚合这两句诗，写出一幅很有意味的楹联：“移花得蝶，买石饶云。”（见张伯驹《素月楼联语》卷二）真是情景交融，引人遐思。